但凡听过马头琴的人，很难不被它独特的音色所吸引。无论你来自何方，只要听见马头琴演奏的蒙古长调，眼前便是那一望无际的草原，是湛蓝的天空、漂浮的云朵、还有骏马和牧群。听到动情处，又难免思念故土，追怀往昔。

马头琴的音色悠远，时而厚重，时而轻盈，但最初的琴声，并不是我们现在听到的样子。旧式马头琴在结构方面存在缺陷，音质不清，音量弱小，难以演奏高难度的乐曲，多年来一直处在陪衬地位，无法以主角的身份登上殿堂，甚至曾一度濒临消亡。

半个多世纪以来，一代代马头琴专家对其进行改良，才让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到这一传统民间乐器，并得以传承。无论是制作工艺还是演奏手法，都经过了艰难的再适应的过程，而在马头琴革新过程中贡献最大的那个人，可以说就是马头琴艺术大师齐·宝力高。他创作了百余部经典马头琴独奏、协奏曲，其中诸多已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作，如《鄂尔多斯高原》、《回响曲》、《初升的太阳》等，其中他在18岁时创作的名曲《万马奔腾》气势雄浑，至今仍是马头琴演出的压轴曲目。

在齐·宝力高看来，马头琴是全世界唯一“带脑袋”的乐器：“有了脑袋就有了五脏，就有了灵魂，它是神的乐器，能和天地对话，世界上像马头琴一样美的乐器是没有的。”对于这位73岁的老人而言，从6岁拿起的这把琴就是他的全部生命：“我这个老头就是为马头琴而生，为之而死的人。”

12月1日，受伊利友情邀请，齐·宝力高前来参加2016第一财经年度峰会，并演奏了一曲《遥远的克日伦河》。和他成千上万次地演奏一样，一个人一把琴，正襟危坐，稍稍试音，而后拉响琴弦，琴声苍凉、哀伤、辽阔，一把琴就是一个世界。整个会场得以从激烈的商业辩论中喘口气，沉浸在这自远方的乐音之中，享受音籁，感受自然生命活力。

一曲演毕，片刻静穆，观众席对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报以持久的掌声与敬意。在大多数人眼中，艺术家往往讷于言，齐·宝力高素来以能说、敢说著称，他个性率真，实足的蒙古男子气概：“男人就像个男人的样子，不要跟娘娘腔一样。”他的人生有着说不尽的传奇故事，他曾是科尔沁草原上的第五世转世灵童，自幼说蒙语，14岁被当时的内蒙实验剧团选中，从科尔沁草原到呼和浩特，工作和生活中自学了汉语，而后旅居日本，能讲日语。他对台下的观众说道：“人一生当中，一定要会三种语言，以后你的脑袋就变成多层次的。不管你搞经济的，还是搞音乐的，语言天才没有，话都不会说，你搞什么都没用。”

齐·宝力高这次带来的马头琴曾在十年前陪他参加过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演出，也录制过许许多多的唱片，琴身背面写着属于它自己的故事：“我知道我有一天我会不在了，那时候我不能说话，它也不会说，上边写上这些字，大家就知道了。人虽然会为了事业而奋斗，会忘记了死，但总有一天会走，人生就像夏天的苍蝇，冬天全部走了，管它是皇帝还是老百姓，但是他一辈子干的事情不会走。”

一辈子只拉马头琴

马头琴琴声呜咽，流淌着对天地的敬畏，对家园的眷恋，有人说，它是游牧民族的灵魂，是草原上的最高哲学，语言和绘画无法描述的草原的苍凉与宏阔，就在马头琴的两根弦上。而说起草原，人们总会想起儿时学的那首《敕勒歌》：“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想象那里总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然而茫茫草原中，人是孤独而渺小的，因此蒙古长调往往伤感：“大家都说“草原多美啊”，夏天是这样。但你现在去，白茫茫一片，在蒙古包里你一个人，多么孤独，特别是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西北风刮得能让你的心都冻的冷得不行，这个时候你会感到，人生真是太孤独了。”齐·宝力高对第一财经叹道：“真正的牧民太苦了。”草原上大风刮起来，一米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用羊皮袄包住自己，喝几口二锅头，等着大风过去。” 也只有真正在草原生活过的人，才能体会到为什么只有在这片土地上，才能诞生如此苍凉、悠远又哀伤的琴声，从很小的时候起，齐·宝力高就知道这辈子的命运要和马头琴纠缠在一起。

1944年的农历二月初二，齐·宝力高出生在科尔沁草原一户身世不凡的人家，祖先是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3岁的时候，他被科尔沁草原上的莫力庙确认为第五世活佛，不过短短一年多，内蒙古自治区政府在乌兰浩特成立后不久，他的活佛生涯也宣告结束，回到了父母身边，他觉得挺高兴：“我是不愿意当活佛，就想拉马头琴，就想搞音乐。正好，让我回家了。”

在蒙古族人的心目中，马头琴就像是草原牧民的保护神，牧民家里总会放一把马头琴，认为它能够驱走所有的邪气。齐·宝力高记得，小时候每逢过年，都要请民间艺人来村里拉四胡、马头琴、吹笛子，弹三弦，整夜演奏，他晚上看完表演，第二天就模仿给母亲看，母亲是他的第一个观众。

1958年，齐·宝力高刚刚小学毕业，内蒙古实验剧团来当地招收学员，学校老师鼓励他去试一试，几首曲子下来，就被前来选拔的老师相中。离开家乡的时候，母亲对他提了两个要求：“如果你想变成一个伟大的男人，你一定要天天跟自己过不去，时刻过不去，这样你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你不能演电影，不能拉四胡，你不能跳舞。你就拉马头琴。”在真正学习乐器的时候，齐·宝力高四胡，小提琴都拉的好，但他还是听了母亲的话：“母亲最欣赏马头琴，认为马头琴是世界上最一流的乐器。”

“我第一次听见马头琴，天天往河边上跑，那里有一个流浪艺人一直在那里拉马头琴，参加工作以后，办公楼的二楼有人拉马头琴，我感动地不得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决定一辈子什么都不干，就干这个。”

传承者

进入内蒙古实验剧团后，齐·宝力高师承著名马头琴演奏家桑都仍，跟着他学习乐理知识，进行基本练习。那段时间最让他兴奋得整夜难眠的，是拥有了一把真正属于自己的马头琴，是老师桑都仍送给他的。“我的老师桑都仍是个非常有个性的人，他愿意改革，愿意和年轻人在一起把马头琴推向世界，他是了不起的人。”

桑都仍从1953年开始改革马头琴，与马头琴技师张纯华合作，汲取国内外弓弦乐器的制作与演奏法的经验，研制出第一代改革的马尾琴弦，定音鼓皮面的马头琴也由此诞生。只是令人心痛的是，他在文革中遭受磨难，去世的时候年仅43岁。“我们那时候看他，已经觉得很老了。”直到如今，齐·宝力高有时还会梦见自己的恩师：“老师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在锅台边拉着风箱熬着茶，炕上挂着马头琴……”

老师去世后，齐·宝力高接下改革马头琴的使命，对马头琴进行了三次改革。在保留了马头琴原有特色的基础上，把共鸣箱由定音鼓皮蒙面改为蟒皮蒙面，再从蟒皮改为梧桐木面板和白松木面板，从而拓宽了马头琴的音域，增强了它的表现力和感染力。另一方面，他吸收了西方乐器的演奏技法，为马头琴增添了跳弓、碎弓、抖弓、切弓等多种技巧。最初改革时，齐宝力也曾饱受众人质疑：“有人说我娶了一个汉族老婆，把马头琴改成驴头琴了，马头琴原来的味道都没有了。”

“听马头琴的不是成吉思汗一个人了，是56个民族一起听了。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我学了四年小提琴，才知道这个洋东西好，但光“洋”的没人听，光民间的土的也没有人听，所以我想到把小提琴的技术、大提琴的技术加到马头琴里面，不这样是不行的。”

2006年的时候，马头琴音乐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齐·宝力高开玩笑地说道：“废了，才叫“非物质”，得给那个没用的东西一个新的生命。”他也曾幽默地比喻：“总说我这个蒙古包比你楼好，不见得，冬天太冷了，夏天太热了，800年以前是非常好的蒙古包。我这个勒勒车是一流的勒勒车，那是吹牛呢，800年以前绝对是好的，但现在只能呆在博物馆里。时代不一样了。热爱民族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狭隘是没有出路的。”

到如今，他感觉马头琴还不够完美，还得改：“但是改不能全部改成洋的，也不能把自己民族的东西丢了。马头琴是马尾做的，你可以做人造马尾，但是你安一个铁的东西，演奏法就变了。所以再怎么改，马的乐器一定需要马身上的东西。我一个朋友把它改成了小提琴，声音是18块钱小提琴的声音，和人家两千万的小提琴能一样吗?”

除了对马头琴工艺和演奏技术的改良，齐·宝力高还统一了弓法和指法，出版了历史上第一部蒙汉双语马头琴演奏法书籍。他创作了上百首马头琴独奏、协奏曲，尤属《万马奔腾》最为家喻户晓，这是他18岁时创作的曲子。

“当时就是个音乐日记，记草原上的一次赛马比赛，一排一百匹马，最快的马是三十分钟七十里，一个小时以前进来的都是三等马，最后有两匹马实在跑不动了，小孩还拿鞭子抽，到了终点扑通一声，死了。我当时就哭了，周围的人也都哭了。我心里想，马是多么忠诚，把自己的生命都献给了主人。我们作为人，得向马学习，马比人强。”

走向世界的马头琴

1986年6月20日，齐·宝力高组建了野马马头琴乐队，使马头琴从单一的演奏、伴奏走向了重奏、协奏、合奏。今年是野马乐队成立三十周年，团员由12位马头琴演奏家组成。乐队成立三十年来，经历困难重重：“这个乐器在蒙古国是国乐，在咱们中国是少数民族乐器，你得等一等。当时谁也没想到马头琴能成立乐队，一开始是我个人名义成立的乐团，什么都是我一个人，我得安排演出，还得教他们。”

如今，内蒙政府建立了齐宝力高国际马头琴学院，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专门教授马头琴的学校，从此，马头琴走向了正规化的高等艺术教育之路。成立五年来，培养了包括蒙古、朝鲜、日本等来自世界各地的的二百多位学员，汇集了各个民族的马头琴爱好者，齐·宝力高笑着说：“明年我希望把全国56个民族的学生都招来。”

齐·宝力高一辈子都在从事马头琴传承的事业，谈到“传承”二字，他说：“传承一定要有信念，没有信念的话干不成。我专门找自己的毛病，专门找马头琴的毛病，这样才能发展。人不能一切以自己为核心，人有一天会死掉，归根结底还是要为后代，如果全考虑自己，这个民族，这个国家就灭了。”他又说道：“谁的母亲都有毛病，但是她生了你，一定要尊敬。我是一个中国人，蒙古族人。所以我干什么事情，别给中国丢脸，别给成吉思汗丢脸，别给民族丢脸。“

这一生，也只有马头琴能让他废寝忘食、日复一日的钻研。齐·宝力高一直坚持马头琴的演出，不管是否有酬劳都尽力表演：“今年是我拉琴66年。当一个演奏家太苦了，你一天不练老婆发现了，一个礼拜不练，学生就发现了，一个月不练，观众骂你。苦啊太苦了。但我没有别的任何坏心眼，一不是为了出名，二不是为了钱。现在也是每天练琴，练完琴，还创作曲子，还写着呢，到我什么时候倒下去为止。”

来上海演出的早上，他还写了一首曲子，取名叫《母亲讲过的故事》：“记得小时候我问妈，人都是高级动物，最后怎么变成人了呢，我妈炒菜呢，她回过头跟我说，儿子，因为他的尾巴掉了，所以就变成了人。可是她又说，人也有他的野性，如果没有文化，把尾巴和犄角插进去，他比牛还坏，比野兽还坏。”

不久前，齐·宝力高创作的歌曲《忘不了》在内蒙传唱，感动了许多人：“我写过很多歌。从来没说这个歌谁唱了，要唱就要给我钱，我的东西大家随便唱。佛教里头说了，能挽救一个人就是一个人。”这首歌的歌词里这样写道：“虽然故乡很远，我永远忘不了，虽然我的亲骨肉们很穷，我永远抛弃不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去过很多地方，哪儿都不如我家乡的草原。我像孤独的黄羊，在草原上找群……”

马头琴艺术大师齐•宝力高：为马头琴而生，为马头琴而死 | 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