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当时的两大交战主力德国和法国，展开了一场欧洲战争史上前所未有的战役，双方在十个月的漫长拉锯中，共计投入超过200万兵力，伤亡人数超过了一百万。

这就是被称为“绞肉机”的凡尔登战役。

事后，参战双方都对这场战役的发生、演进和结果，进行了缜密的复盘，复盘的核心并不是胜败的线索，而是如何才能避免自己再次被卷入一场如此伤筋动骨的战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场战役的代价，都超过了战争本身的目的。

在2025年的3月，中国汽车市场，我仿佛看到，一场绞肉机式的，未知会持续多久的战役，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最乐观的估计，这场战役也会持续到2026年底。产业里的人们从去年开始，就已经把淘汰赛的名字挂在了嘴边。

如今淘汰赛正式打响了，不晓得运动员们是不是做好了准备？

各位振臂下水的车企老板们，不晓得可有看过阿利斯泰尔霍恩的那本《凡尔登战役-荣耀的代价》？

如临大敌，但仍准备不足

意料之内的血战到底，但是很多企业仍然没有充分预期到战斗的强度，就好像1916年刚刚来到前线的德法将士。

理性层面上，大家都做了充分的准备，背水一战嘛，小酸奶反正都备足了。

但凡谁还有理性，似乎就是对形势预计不足。

进入3月以来迄今，平均每天上市的新车超过一款，而且基本上都是各家企业拿出来的重磅新车。目测这个上市频率，会延续整个三月，或许更长，或许还只是个开始。

今年年初的长文中我就提到过，今年的车市战况会比前两年惨烈得多。只要看各家企业完成人员调整之后，走马上任的新任领导就明白了。

中国的车企有强弱之分，但发展至今的，面对危局肯定都有放手一搏的能力。如今，即便是体制最僵硬的企业，在中高层部署上也开启了战斗模式。对于任何一家车企，车企所在的地方，即便横竖是个死，这个产业的体量也决定了不会有谁甘愿等死。

老子还有一千亿，不拼光了绝不能认输。

什么你有这个新技术，我有那个杀手锏，在汽车企业这个体量的层面上，技术能力同质化的时代，短期竞争的核心是内部驱动力，说白了，就是比谁能充分调动各自体系资源的效率。像零跑这样的2000年艰苦创业style的新玩家没有几个，大家都是玩儿供应商的，谁还能怕了谁啊。

2025这个时间节点，也不是偶然的。可还记得在2017年—2022年之间，有多少企业发布过自己的2025战略？多少企业在当时对2025充满了如今看来战略误判级别的高调和乐观？

乐观如今当然是没了，但当时的战略走到2025，一路随着市场变化而调整，成果还是集中呈现出来了。这些成果，无论当时判断的对错，在这一年，都不是用来获得业绩升级，而是用来保命的了。

任何一家企业，对此有明确的认知，那么对今年开始的这场战役的判断就会更充分。

比如，上汽大众总经理陶海龙就说，在未来的两三年时间里，在燃油、插混和纯电三个能源形式的市场，车企都会同时面对惨烈的竞争。没有侥幸可言。产业趋势不是判断出来的，在当下市场中，只能是打出来的。

广汽丰田的铂智3x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款定价不到15万的激光雷达智驾车，a级suv卷王的名号只叫响了3天。3天之后，零跑b10就把这个配置的价格打到了13万以内。

我私下里跟不少车企的朋友聊，他们说如今做发布会真的是提心吊胆，不光是发布会当天是不是成功，还得操心自己的车发布了之后不久，就被友商捅了刀子。

看到3月新车的售价，我只能安慰他们，友商决定捅你们这个价格，自己想必也是很痛的。

本田可能也想不到，舆论根本不仔细看他们的新车到底值不值，就对s7的售价发起了群嘲。让本田意外的，不是市场对这款车的价格有所不满，而是似乎市场已经单方面取消了他们定价到25万以上的合理性。

上汽通用把新君威这款b级车的一口价定出了10.69万。二十年前，凯越以十万元的小别克，帮上汽通用实现了中国市场的第一个三连冠。二十年后，十万元的大别克，是不是能帮这家企业度过最困难的时刻？换去年年底，面对这个价格，我大概会说疯了，到今年3月，我连这个一口价最后是不是撑得住都不敢说。

就连比亚迪可能也无法完全预判到，2月份声势浩大的一场全民智驾发布会，在3月份就被同价位的绝大多数品牌出手跟了，而且出手之狠，完全超出了正常的范畴。十万，目测在今年之内就会成为高低阶智驾的分水岭。

至少，要在10-15万这个价位段，参与新能源产品竞争的企业，如果在年内还没有高阶智驾布局的，现在应该已经在瑟瑟发抖了。

效率从未在汽车产业如此重要

自从福特t型车流水线普及之后，汽车产业就从来没有对效率有过如此程度的重视。即便是全产业学习丰田的精益化生产的年代也没有。

产业竞争烈度波澜起伏，但是汽车整体的研发、技术迭代、体系搭建等等，从来没有像2025年的中国汽车产业这样偏向过效率。在咱们的字典里，效率的意思跟人家不一样，当然，咱们的肯定是牛b的。李书福在两会接受采访的时候不是说了吗，一切光明，我们充满信心。

连“好脾气”的李斌，都对内说出了“每一分钱投入都要听到回响”这样的狠话。这是长期主义的巡航与短期存亡的生死时速的碰撞时，发出的120码紧急aeb的轮胎咬地的声响。

几乎所有把价格打下来的新车发布会，老板都会遭遇这样的问题，你们到底是怎么把价格打下来的，会不会因此牺牲质量？

答案肯定是不会的，但几乎所有领导的回答，指向的关键词都是效率。我们是提升了效率，来降低了成本，只要我们继续提升，我们还能继续降价。

因为对于大多数企业来说没有别的办法，材料成本就在那里，bom成本要下来，只有减少各个环节的浪费和溢价，把三尺五的腰身塞进一尺八的瘦身裤里，大概就能在发布会上挥拳高喊出，今天我们为大家把价格打下来啦。就像李斌说的，每一分钱，都要有回响。

企业提升效率当然是合理的，价值观面对严酷的市场环境，再可爱也不能当面包吃，用户至上的前提是，公司还在。

但效率也从来都不是没有代价的。初中政治课上，关于效率和公平的表述在不断变化，就是时代宏大变化最言简意赅的缩影。

在效率之争中，很多有价值的，好的东西，会被无视、被误伤。中国历史上这样的叹息随处可见，汉朝的农具到了唐朝又得重新发明；秦朝的标准化水平，到20世纪还得从西方学回来。按照今天的话说，这些都是卷没的嘛。把会这些的工匠都卷死，这些不就没了吗？

当然还会有理性的声音。

比如奔驰高管最近说的：中国竞争者的卷，是不理智行为。

你看这表述，就显得那么没流量。

他说得没错。证据多得很，就在过去三十年里找都多得很。在中国的产业崛起历史上，发生过多场不输于如今汽车产业这场战争的激烈竞争，多数竞争在事后都被至少部分的定义为应该反思的恶性竞争。

但或许是因为高速增长的经济带来的容错性，很多惨烈的价格战，假以时日都似乎导向了另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结果，比如家电业、手机制造业，旧人哭完了，总还有新人笑。说起来，真正一败涂地的可能是摩托车产业。

但即便如此，深刻的如欧洲人对凡尔登战役那样的反思，在一个快速发展的土壤上都显得过于奢侈。如吴晓波在写《激荡三十年》的时候所说，中国改开以来，只有发展，没有经济史。他还用《大败局》这样的书名来强调了没有经济史的弊端。

在我印象中，血战到底的局面被叫停的比较经典的案例，就是腾讯和阿里当初在网约车盘子上的肉搏，大家特别意外地选择了止戈。除此之外，连共享单车这样的鸡肋产业，都是你死我活的路子。

理性地说，我当然支持奔驰高管的倡议，在有限的市场空间内低质量的重复“空转”，无法带来真正的进步和回报。

这不，连我们小小的行业媒体，都快被卷到无处容身了。

但是，从多数企业对效率的极致强调来看，我甚至觉得，大战当前，对于很多高喊着活下去就是胜利的企业，理性甚至是敌人，因为理性对很多企业来说会让人犹豫，会影响效率。不少企业高管都开始羡艳保险公司的营销动员力了。全公司人民闭眼冲才是这一代车企希望瞬间建立的高效文化。旁边都是嗷嗷叫的狼，你让我冷静？

你说的我都懂，但麻烦你等我打完这一仗再来唠叨。

没看到直播间里这么多人，等着我的价格发布呢吗？卷了不一定三天后不坐蜡，不卷今天晚上都过不去。

两会的时候，记者问李书福，价格战要打到啥时候才算完。李书福说，打到只剩下几家企业才算完吧。

这是李书福的一贯看法，从他二十年前投入做汽车产业他就是如此认为的，吉利的发展战略中这是重要的思考基点之一。但是，从这一次李书福回答时的表情来看，他仍然是不希望价格战打到如今这个份上的。因为即便吉利能成为剩下的三五家之一，这个过程也是伤筋动骨的。

即便是剩下三五家，当然也最好是在产业健康发展的大轨迹下自然形成的结果，而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古代战争的hard模式。

效率之争，在中国产业竞争的传统模式之下，就是产业地狱模式，这个模式如果一直打下去，除了几家在创新力和定位上能独善其身的企业，其他通常都会从拼效率，一直打到拼脸皮。

到了这个阶段，哪怕是政策，只怕也形不成什么一致行动力了，绞肉机一旦开动，一切都等比出了谁骨头硬再说吧。

谁能成为赢家？

每场战役总会有个赢家，但不是每场战争都有赢家。

在供需关系危机中，没有人选择倒掉牛奶，而所有人都选择更多的挤奶，然后拼命地降低价格，一定要拼到有人把自己的牛挤死了。那结果就是剩下的人的牛，应该也半死了，奶价肯定也是回不来了。

作为消费者，我倒真的也不能说有啥不好。不然网上就得骂我说，你一个穷酸自媒体，替那些亿万富翁们操的哪门子心。就是大家多少可以去查查中国的汽车产业人口有多少，就拿上海来说，谁还能没有几个五服以内干汽车的亲戚？

前两年，宁德时代这样卖奶牛的好像还颇能得利；华为的卖给你好牛，还帮你养好牛，还帮你卖好奶的模式还颇有市场。但在2025年过后，这些模式只怕也无法独善其身了。

智驾不是已经突然就卷到零元起步，厂均今年车位到车位了吗？看上去明年必须出现凌驾于端到端至上的概念了，不然不够大家卷的。这还是奔驰高管抱怨之外的，有技术含量的一趴。那些没技术含量，但是有点市场缘，又卖不出钱的“听人劝”卷点还多了去了。

奇瑞董事长尹同跃说要变卷为展，当然是很好的行业呼吁。但其实是个伪命题，有人要能展，还是得有人死，不然怎么展得开呢。已经展开的还觉得自己要再展大一点，被人挤了的当然要高呼一声，凭什么就你能展，我不能？帝豪498，君威10万块，凯迪拉克20万还要表演vday，车机还得记住所有洗浴中心，你还能怎么展。

一个两千五百万的市场，即便停滞不前，其实也容得下多家企业的发展，但是整出三四千万的产能，那谁还能真的展得开？

多数企业都是刚刚展开一点，没几个月就又被教做人。koc端，谁还没当过几天卷王？

还不是得打。倒牛奶，杀牛，整个产业要是有一致行动力，那是调整供需关系，就一家杀牛，那不就是主动退出竞争吗？你刚杀完一头，别人能补三头上来。

三月的这些新车不就是明证？中国市场是还缺车？

这只有国外日子还算好过的国际车企才能这样选择。不挣钱我就先不玩了呗。很多产业都有过这先例。但这不是多数车企还是合资的吗？要像其他那些产业链没那么长，就业承载率没那么高的制造业一样，说走就走，实在也没那么容易。

都是庞然大物，最后决胜的方式就是看谁大嘴巴子能把谁抽死。国外不是有这比赛吗？两个壮汉，一人抽对方一个耳光，看谁先趴下。

就这比赛，能有赢家？死者长已矣，生者也得养病。

价格战哪里都有，优胜劣汰任何时代也都发生，但是一个如此国计民生的产业，在世界第二大经济体里，打出这么原始的格局，没人给比赛设置底线……

我只能说，小米赢了。小米当然可以赢，也应该赢，就好像之前成龙评价刘德华，说任何人做到刘德华的七成，都会成功一样，一个企业家能做到雷军的七成，不成功也不合理。

但是，怎么说呢，希望经此一役之后，中国汽车工业的过去二十年，能没输透吧。

好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了。每天超过一款新车的三月，我要给各路卷王们摇旗呐喊去了。

左手一口价，右手听人劝，都是好样的，再撑撑就过去了。都说只剩三五家，可就是看不出谁该死。都那么努力，又那么有钱，还那么被当地政府需要。要不学学当初滴滴和快的，大家加速并成三五家得了。

我们也好待到春花烂漫时，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命运，去寻找自己的香。

三月的烟雨，绞肉的车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