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6日，深圳市南山区某小学家长宁梦一夜未眠。打开手机，微信家长群里有人喊“天塌了”。宁梦看着读五年级熟睡的女儿，也跟了句：“以后怎么办，奥数还学吗？”

当天，深圳小升初各大微信家长群都流传着一条消息：原定4月举办的2025年鹏程杯赛事被取消了。很快，鹏程杯官方网站及其线上报名平台均无法打开，家长开始收到代报名培训机构的退费通知。

鹏程杯又称“深圳市青少年综合素质与科技创新能力测评”，是一项涵盖数学、语文、英语、科学等科目的综合性年度赛事，面向四至八年级学生，按年级分组竞赛。自2014年首届数学邀请赛以来，鹏程杯已有十余年举办历史。多位当地受访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该赛事在深圳的小升初圈内被视为“含金量标杆”“杯赛天花板”。

根据教育部办公厅等四部门2022年3月印发的《面向中小学生的全国性竞赛活动管理办法》的通知，面向中小学生的全国性竞赛活动实行清单管理制度，各省级教育行政部门参照本办法，制定区域内竞赛活动管理办法。鹏程杯既不在教育部清单赛事之列，也未列入广东省2022年发布的全省性竞赛活动名单。取缔非官方竞赛符合“阳光招生”的大趋势。杯赛乱象治理的尽头，是更阳光的升学路径，还是更隐秘的地下竞争？

图/视觉中国

“顶流黑竞赛”

“喊着‘天塌了’的家长，孩子大都参加过鹏程杯相关培训，或是在数学竞赛方面已有多年投入。”宁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她从一年级起就给女儿报了一家培训机构的数学思维网课，每周两节，涵盖校内知识、思维拓展和拔高内容。她发现，女儿做题速度很快，校内数学卷面一直稳定高分。四年级时，宁梦就开始让女儿接触小学奥数，目标是五、六年级拿下鹏程杯。本学期，宁梦还给女儿在机构报名了价值3000余元的鹏程杯短期培训班，课程只上了一小半。

家住深圳市罗湖区的家长刘珊算了算，给儿子在数学竞赛方面的年均投入接近4万元。她儿子目前在深圳某顶尖中学读初一，参加了去年的鹏程杯并获奖。刘珊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鹏程杯获奖名次是重要的名校敲门砖，五大名校尤其看重数学成绩。

刘珊口中的五大名校是指深圳中学、深圳实验学校、深圳高级中学、深圳外国语学校、深圳百合外国语学校。这些中学是小升初圈内公认的顶尖学校。深圳某培训机构的升学规划师方励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鹏程杯为非官方数学竞赛，按照往年规律，如果孩子能获得三等奖及以上的成绩，将会受到深圳各区第二梯队学校的青睐。第二梯队学校指除了五大名校的各区重点中学。如果能获得二等奖及以上，那么孩子就基本手握五大名校入场券。

鹏程杯各组别成绩前5％将评为一等奖，二、三等奖分别占10％、15％，另外还会按总成绩评“全科奖”，名额占四科总报名人数10％，各年级不超过200人。方励提到，历年鹏程杯六年级组别的参赛人数在5000上下，也是最大的组别。整体参赛人数缺乏官方统计，但算上所有年级将超过一万人。另一位数学竞赛培训机构老师称，鹏程杯的目标就是筛选出全市综合能力前5％的学生，他们将是名校争抢的目标。

鹏程杯究竟有多少含金量？《中国新闻周刊》梳理发现，其公示的两家承办单位——深圳市青少年科技创新活动中心和深圳市学生综合素质评价办公室，在2023年7月已被广东省民政厅取缔，认定为非法社会组织。

而鹏程杯的主办单位深圳市考试与评价研究会，以及往年出现过的协办单位深圳市中小学学科竞赛学会，二者官网相同，上面没有与该赛事有关的信息。其公布的联系方式指向了深圳某国际货运公司，对方表示并不知晓上述学会。

方励指出，鹏程杯属于“机构黑竞赛”，其协办方还包括深圳市深华教育发展有限公司。该机构还承办了深圳市另一著名赛事超常思维杯，同样面向四至八年级学生。爱企查信息显示，深华教育成立于2008年，为中小学生提供课外辅导服务，曾承办过深圳市的美国数学竞赛（AMC）、全国初中数学竞赛等。《中国新闻周刊》近日致电该机构位于南山区的培训中心，工作人员表示不便接受采访。

此外，多位受访者指出，从去年开始鹏程杯不再接受个人报名，强制由培训机构组团报名。宁梦表示，报名方式为家长先在鹏程杯官网注册账号，填写报名信息，然后在官方授权的培训机构处代报名，每科收费200元，主办方会按报名顺序联系交费。

根据教育部2022年发布的相关文件，面向中小学生的全国性竞赛，竞赛主办方、承办方不得向学生、学校收取任何费用。去年，广东省教育厅发布《关于明确中小学生社会竞赛活动若干管理要求的通知》，同样要求各竞赛落实“零收费”政策。

“黑竞赛”受追捧，主要原因是学校认可。方励指出，鹏程杯数学公认难度大，对数学思维要求更高，不仅胜过其他本土杯赛，也明显胜过AMC8。AMC由美国数学协会主办，是全球性的数学竞赛，AMC8面向八年级及以下组别。“AMC8在深圳每年的参赛人数达1000余人，规模和名校认可度远不及鹏程杯。”方励说。

AMC8近年来多次被曝泄题，公信力饱受质疑。泄题和作弊或许是杯赛的通病。于连曾是深圳某第二梯队中学英语教师，两年前离职后转做升学咨询。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去年鹏程杯就被曝出泄题，有好多满分孩子，甚至有四年级跨六年级考满分的案例。鹏程杯和AMC8一样采取线上考试，考生需用电脑登录考试系统，另准备一台移动设备用于监考，只有极少数机构会组织线下集中考试。“这种模式作弊很容易，只要家长愿意配合孩子在监考镜头外给答案。同时找枪手替考也是常事。”于连说。

在方励看来，如今各地小升初升学考试难度很小，已基本失去筛选意义。好学生想找好学校，好学校也想找到好学生，总归需要一条相对公平的拔尖路径实现供需匹配。他说，鹏程杯不过是“矮子里拔高个罢了”。

难以杜绝的点招

鹏程杯取消后几天，广东省青少年科技教育协会发布了《广东中小学科技特长生认证管理办法》，明确学科竞赛仅面向高中生认证，避免小学和初中为了各种杯赛“内卷”。方励认为，这间接道出了鹏程杯突然取消的原因。同时，近一个月内，广东省和深圳市教育大会相继召开，杯赛遭遇“严打”，未来其他本土杯赛也将面临被取消的风险。

宁梦听闻深圳其他区的家长已收到退款，但目前她的报名费和机构短期培训班的费用还没有走完退款流程。相比金钱，宁梦更心疼女儿的付出。她回忆，女儿最近周末的时间全耗在刷题上，自己也跟着学，就为了能陪女儿讨论错题。鹏程杯取消后，女儿问：“那我刷的题是不是都没用了？”

“更迷茫的是下一步该怎么走。超常思维杯等其他杯赛含金量都不如鹏程杯，转战全国性竞赛，重新准备又得砸钱砸时间，AMC8是全英文题型，孩子还得补英语。”宁梦说。于连最近已经接到十余起家长咨询，都是关于如何转战KET、PET等小学英语等级考试。“家长们正在尝试挽回一些沉没成本，同时填补孩子简历上的空白。”

为何小学生升学还需要简历？多位受访者表示，简历是择校的重要一环。深圳小升初按照就近原则实施地段入学，家长按住房所在学区申请学位。而好学区的好学校，例如五大名校，都有选拔优秀生源的需求，长久以来都有非地段生源择校入门的窗口。

最常见的择校方式便是点招。密考是点招的常见形式之一。方励称，名校会先用杯赛成绩粗筛，让符合要求的孩子集中线下考试，通常委派机构秘密进行，最后按线下成绩排名录取。杯赛成绩是小升初密考的敲门砖，这是家长从小学低年级就开始让孩子“卷”奥数的根源。

多位受访者表示，五大名校和部分第二梯队学校都有自己的点招方式。刘珊曾带儿子参加过某顶尖名校校内举办的“游园会”，实际上就是一场“点招会”，家长们都带着简历，校方重点关注校内成绩，包括四至六年级期末成绩、统考成绩等。此外，校外荣誉也就是各种考级证书、各类赛事活动名次、优秀学生称号等也是简历增色的必要元素。“学校收简历也是秘密的，有机构提供代投简历服务，主打一个信息差，因为家长很多时候不知道学校何时何处收简历。”方励说。

更直接的是电话点招。刘珊回忆，去年5月鹏程杯成绩发布的当天，有相熟的家长就接到了名校的点招电话，招生老师说，由于孩子成绩顶尖，希望提前确定录取意向。

3月25日，教育部发布的2025年义务教育阳光招生专项行动的通知中提到，进一步整治“暗箱操作”和“掐尖招生”行为，义务教育学校不得以学科竞赛、考试证书等作为录取依据。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研究员、中国民办教育协会副秘书长曲一帆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虽然严禁竞赛与升学挂钩，但各地执行多有困难。一些地方小升初录取并未严格执行就近入学政策，拔尖创新人才的选拔仍以竞赛作为标准，自然会催生竞赛需求。

隐性竞争还将持续？

鹏程杯取消并非个例。今年初，已有4项教育部“白名单”赛事因过度商业化、管理混乱被叫停，包括全国中小学信息技术创新与实践大赛、北斗杯空天科技大赛、全国青少年文化遗产知识大赛、全国青少年音乐素养大赛。这些大赛都在主办方官方平台上发布了暂停举办的通知。

已取缔的杯赛也可能“死灰复燃”。2023年，已退出“白名单”四年的全国性数学竞赛迎春杯更名为“数学花园探秘”竞赛活动，在北京举办研学活动，并向学生家长收取费用。

今年2月，中国计算机学会发布通知，限制参加非专业级软件能力认证（CSP-J/S）者年龄，满12周岁方可报名。CSP-J/S分别是该学会举办的信息学竞赛的入门级和提高级比赛，分别面向11—14岁和12—17岁学生。该通知称，近年来参加CSP-J/S的小学生呈现低龄化趋势，对其身心健康和正常的学习会产生负面影响，部分中学将CSP-J/S成绩作为升学的参考依据，带来严重功利化倾向。

杯赛瘦身的大趋势下，家长的升学焦虑却并未减少。方励指出，深圳目前仍以地段积分入学为主，积分由户籍、房产、社保缴纳等因素决定。福田、南山等热门学区积分竞争十分激烈，非学区家长若瞄准这些学区内的顶尖学校，则需要提前3—5年规划，如进行落户、购房、租赁备案等。大部分家庭很难做到。

近年来，深圳学区房价格已经历了显著下跌，学区房概念正在弱化。例如，福田区的网红八卦岭宿舍房价从2021年的每平方米14万元，跌至2024年的每平方米4万元，跌幅超过70％。然而于连注意到，鹏程杯取消后，家长群里关于学区房的咨询又开始多了起来。

即使是热门学区的家长也很难“躺平”。据深圳市教育局统计，近两年深圳普高录取率均超过70％，公办普高录取率为52％左右。刘珊表示，即使孩子通过积分入学进入顶尖名校，也要马上面临分班考，“初一洗牌、初二分流、初三天壤之别”。因此，不从小学阶段开始“卷”竞赛，到了初中就容易被分流，很可能将与重点高中无缘。

“关键是没有好的选拔机制。顶尖学校除了对口直升，就只能用竞赛选拔好苗子。”于连说，目前深圳仅福田、盐田等区保留少量对口直升初中，但直升名额有限且政策逐年收紧。在深圳当地，部分民办学校可以跨区招生，录取相对灵活，但学费较高，难以成为家长们的主流选择。

“治理竞赛乱象的源头，还是要从学校端入手。”曲一帆指出，应推进基础教育阶段集团化、贯通化培养，扩大九年一贯制、十二年一贯制全学段教育集团的比例，减轻学生为获取升学优势而参加竞赛的“内卷”，让竞赛回归本质。

其次，要进一步规范招生行为。各地应当严格落实教育部义务教育招生相关规定，特别是中小学招生入学“十项严禁”规定。对于确有拔尖创新人才早期培养需求的，应由省级教育行政部门制定出台相关政策，完善拔尖创新人才早期发现的路径和机制。

多位受访者预计，短期内点招现象仍将持续，但会转入“地下”选拔。家长需要通过社群、机构、自媒体等非官方渠道获取密考、游园会等动态，信息不对称风险提高。

宁梦记得女儿曾说过的一句话：“其实我不喜欢学奥数，但学了你和爸爸高兴。”她时常反思，这场竞赛，究竟是家长为孩子铺路，还是孩子在为焦虑买单。“一旦真的停下，又怕孩子将来怪我当初为什么不坚持。或许这道题就没有正确答案。”

（文中宁梦、刘珊、方励、于连为化名）

深圳一赛事停办，家长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