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今晚报

出狱17年来，宁可经常独自一人，在入夜后来到长春市辽阳街60号附近。坐在马路牙子边，掏出一包烟，随着一个个烟蒂散乱地躺在脚边，27年前那个晚上，发生在这里的点滴，如电影般浮现在他的脑海。

1998年9月3日夜，宁可、林强（化名）陪同朋友张巍（化名）找女朋友樊某某解决情侣间纠纷未果。第二天一早，樊某某报警称被张巍敲诈，民警调查后认为敲诈不成立。一周后，樊某某再次报案，称9月3日夜里，不只被敲诈，还被张、宁、林三人轮奸。

警方再次介入调查，张、宁、林三人陆续被逮捕，检察院以“强奸罪”提起公诉，法院最终判处三人有期徒刑12-14年不等。被抓后，张巍、宁可和林强都在喊冤。

宁可

案卷资料显示，对于轮奸，张、宁、林、樊4个当事人，对作案地点、方式和时间，说法各不相同，该案在一审、重审和申诉的过程中，二审长春中院、一审绿园区法院、吉林省检察院，都曾先后认定该案“事实不清”。“案件的事实都不清楚，我们仨为什么会被判有罪？”27年里，宁可一次次的申诉都在问着同一个问题。

卷入情侣间的情感纠葛

“我和林强是朋友，和张巍是同事，都在长春的一家出版社当业务员。张巍和林强其实是通过我认识的，见过两三次面，但他们不熟。”随着简单的介绍，宁可讲述起1998年的事。

1998年8月，宁可利用工作之便，贩卖淫秽书刊牟利获罪，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3年缓刑4年。

当年9月3日，是宁可被取保候审的第3天，他回出版社闲逛时碰到了张巍。张巍和宁可关系不错，但和宁可的白净、大高个儿不同，张巍人长得一般，个头不高，28岁处不着对象，曾是单位里的“老大难”。时隔几个月不见，张巍谈了女朋友。其间，林强通过传呼机联系宁可。那时的林强留长发、扎马尾，喜欢玩音乐，和宁可的腼腆、优柔寡断不同，宁可眼中的林强，性格直爽、聪明，愿意为别人出头。

“林强到出版社找我，我俩要去吃饭，张巍也要一起去，说他请客。”宁可说，当天傍晚6点多，三人打车去了朝阳区建设广场附近的一家饭店。席间，张巍提到了女朋友樊某某，一边跟他处对象，花他的钱，一边还和其他男人住在一起，“他希望女的继续跟他处，但同居男很硬气，他害怕，希望我俩帮他壮胆撑腰。”

林强称只要宁可一句话，他就帮忙，但宁可碍于取保的身份，将话题岔了过去。饭后结账时，张巍提出自家新买了电脑，邀请二人去玩，于是仨人又打车前往张巍位于朝阳区南湖新村的家。

“到南湖新村，他突然说女朋友也住附近，顺路去看看。我和林强没应声，车就停了，我俩跟他一起下车了。”宁可回忆说，见面后，双方就吵起来，互相谩骂，最后拉扯扭打在一块，互扇耳光。樊某某说不跟张巍处对象了，张巍要求樊某某归还他曾花费的1400元钱，但樊某某说自己没钱，张巍进而提出可以继续处对象，但不能继续跟别的男人同住，“女的说‘那走吧’，然后我们就帮着一起收拾行李。带着女的一起走了。”

　先以“敲诈”报案一周后改为“轮奸”

4个人从樊某某的住处出来，已经是夜里10点多了。张巍想将樊某某安置在同学家的空房子里，于是4个人打车到位于绿园区辽阳街58号的张巍同学家借钥匙。

现在的辽阳街58号

张巍先行下车，为了避免等待计费，五六分钟后，仨人下车沿着张巍离开的方向，寻找未果，等在了居民楼的一个角落。一个多小时不见张巍人影，宁、林二人又将樊某某送回了原本的住处。

宁可说，回到樊某某的住处后，他和林强想带着樊的行李走，以确保樊第二天联系张。但樊称要从行李里拿条牛仔裤备用，林强检查牛仔裤时，找到了一个存有2700元的存折。

对于当晚的情况，林强回忆说，9月4日凌晨，他和宁可，还有与樊某某同住的男的，拿着存折，去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银行。但因为故障，他们没有取到钱。再一次回到樊住处后，他和宁可等在客厅，樊和同住的男人及男人姐姐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林强说，“凌晨两三点钟，宁可先回家了，我还等在客厅，想第二天再去取钱。但凌晨五六点，樊某某想要跳窗跑走。我觉得没必要弄成这样，把存折扔床上，也走了。”

1998年9月4日上午，樊某某去辖区派出所报案，说自己被敲诈，民警调查后认为不构成敲诈。

三四天后，宁可特意去了趟出版社找张巍。怒斥张巍当晚不告而别，双方争吵后，宁可得知，张巍没有借到钥匙，出来后也没有看到宁可等人，自己就打车回家了。

时任出版社发行部经理的冀某利告诉津云记者，宁可质问张巍时，他也在场，“宁说张不够意思，等了张一个多小时不见人，他和林强把樊某某送回去了，张说自己去借钥匙没那么长时间。后来有人买书，我就没往下听了。”

樊某某的询问笔录

当年9月10日，樊某某写了封长信送到了执法机关，信中称9月3日晚，自己遭到了张、宁、林的勒索、绑架和轮奸。长春市公安局朝阳分局刑警队介入调查。5天后，樊某某在辖区派出所再次做笔录。对于此前报案没有被记录强奸的情况，办案人员问“你来所证实材料为什么没有报强奸”，樊某某称“我报了，他们没记”，办案人员又问“材料有你的签字如何解释”，樊某某回答“我当时记不清说没说了，就签了字”。

“强奸比敲诈罪名严重得多。第一次报案不说强奸，过了那么多天，才又说被强奸？这本身就不合常理。”宁可说，他曾听张巍说在派出所看到过樊某某写的强奸控告信，内容很露骨，“我们当时没在意，想着没有的事儿，她就算写出花儿来，警察也不会搭理。”

4个人口供作案地点、方式、时间都不同

1998年9月21日，张巍被刑事拘留，9月28日被批捕。几天后，宁可从出版社同事口中，听说张巍认下了强奸罪。

“我们清楚自己没做，但张巍为什么认罪？我和林强害怕刑讯逼供，而且我身上本来就有案子，就躲起来了。”宁可说，在躲了2个月后，1998年11月29日，林强、宁可先后被抓。次年1月，刑拘中的二人被取保候审。

1999年5月13日，经长春市检察院同意，该案交由绿园区检察院审查起诉，但在一个月前的4月12日，绿园区检察院便已经对二人进行批捕，再次收押。

1999年6月1日，绿园区检察院以轮奸、敲诈勒索对张、宁、林三人提起公诉。1999年9月24日，绿园区法院审理查明，张巍带着宁可和林强，窜至樊某某住处，对樊进行殴打，强行将樊带上出租车，拉至辽阳街60号院内，将樊轮奸。案件“事实基本清楚，证据基本充分”，判处张巍有期徒刑14年，林强13年，宁可12年。

三人上诉后，长春中院裁定撤销原判，发回重审。2000年7月19日，绿园区法院重审后，还是认为案件基本事实清楚，基本证据充分，公安机关提供证据可作为定案依据，判决与原一审无异。三人继续上诉，同年10月17日，长春中院维持重审判决，驳回上诉。仨人开始申诉。

“公安机关的定罪证据就是我们曾经承认轮奸，但那是被刑讯逼供得来的。”宁可指着法院案卷中公安的询问笔录说，“樊某某的医疗记录中，案发后阴道出血的诊断只是患者自述，并没有医生体查的记载。所谓的轮奸，有我、张巍、林强和樊某某4个当事人，但我们4个人的口供都不一样，甚至是强奸的地点、方式和时间，都对不上。”

公安机关有关轮奸现场的情况说明

案卷内公安机关的询问笔录显示，关于强奸地点，樊某某指认的是辽阳街60号院内，一处废弃加油站后侧空地，张巍指认的是辽阳街58号居民楼前的空地附近，两人指认的位置相距15-20米。而林强说的地点在一处居民楼一楼通往二楼的缓台处，宁可说的地点在一个居民楼的一楼门洞口；关于强奸姿势，4个人各执一词，且差异较大；对于作案时间，张巍讲是先去同学家借钥匙后实施强奸，林强和宁可说的强奸后张巍才去同学家借钥匙。

多次被认定“事实不清”仍被定罪

该案在一审、重审和申诉的过程中，二审长春中院、一审绿园区法院、吉林省检察院，都曾先后认定“事实不清”。

2000年3月22日，长春中院认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驳回了绿园区法院的原一审判决。

重审时绿园区法院认为事实不清

绿园区法院重新组成合议庭，2000年6月19日，重审期间，绿园区法院曾向吉林省高院申请延长审限1个月。《延长审限案件呈批表》中写的理由是，“经过再审认为此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除调取其他证据外，还需到河南省被害人居住地核实有关情况。”

相关人员确实曾去樊某某河南老家调查核实，但只与其母亲碰面，樊母表示樊某某离家后一直未归，家人无法联系到她。

“法院认为事实不清，应该再找樊某某，但最终，在没有找到樊某某的情况下，重审还是判了我们强奸罪。”宁可说，“2001年，我们和家人一直在喊冤，案子被递到了当时的吉林省领导面前。”

2001年10月23日，省领导将收到的有关申诉材料转交给省政府法律顾问团。半个多月后，顾问团给省领导报“法律咨询意见书”，建议向吉林省检察院提出申诉，由省检察院向吉林省高级人民法院抗诉。2002年8月11日，省领导就此作出批示，将有关材料转交至省检察院。

2002年11月7日，省检察院有关该案的审结报告写道：“此案确实存在着部分事实不清的问题，如强奸的具体地点、强奸的姿势、开始未报强奸案的原因等”。但省检察院认为仅凭这些理由提出抗诉，没有确实证据予以支持。2003年2月19日，经省检察院检委会讨论，作出了不予抗诉的决定。

省检察院申诉审结报告

省领导的关注让宁可等人看到了希望，但省检察院的态度，又让他们跌入了谷底，“一场强奸，连作案时间、地点和方式都对不上，难道还不足以提出抗诉，让案件重新调查吗？”

2007年，林强因身体原因，保外就医走出了监狱，2008年宁可出狱。张巍于2010年底出狱，但2年后，他选择了自杀。十多年来，因为林强身体不便，案件申诉的担子落在了宁可的肩上。2023年，吉林省高院驳回了他们的申诉，“我们向长春市检察院申诉，目前市检察院正在复查。”

5月7日，津云记者联系了长春市检察院，目前负责该案件的检察官说，想要了解案件进展，需要通过12309联系市检察院宣传处。记者拨打12309后，工作人员并未马上提供宣传处的电话，在记录下具体案件后，工作人员说会向上级请示，然后找相应部门回电，但截至发稿前，记者尚未接到回应。

今年4月，宁可按照卷宗记载的樊某某老家地址，前往河南某村。一番打听后，他找到了樊某某家，但如今只剩下了空房子。有村里人说，樊母年岁大，已经被儿子接走了，而樊某某常年在外地，基本看不到人，“当年执法机关没有找到樊某某，我想自己去找。我盼着找到人后，他们能够认认真真地重新调查……”

（津云新闻记者鲍燕）

长春27年前“轮奸谜团”：4个当事人4种口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