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柯洁在参加LG杯赛前赛后的故事，让不少围观者领略到了围棋这项竞技项目的“抽象”。然而，围棋的抽象只是互联网玩梗层面，围棋的近邻项目，正在2025年初经历着“比抽象更抽象”的历史。

1月12日，国家体育总局棋牌运动管理中心在北京召开了全国棋牌领域赛风赛纪警示教育会。会上通报了中国象棋“录音门”事件调查情况，回顾和总结了过去三个多月来中国象棋行风行纪专项整治的工作情况，同时通报了对赵鑫鑫等41名违规人员的处罚决定。

其中棋坛“千年老二”、杭州亚运会冠军郑惟桐，以及赵鑫鑫、汪洋3位中国象棋特级大师被终身禁赛。

如果要追溯到更早之前就被警方带走调查的中国象棋“第一人”王天一，那么，这场中国象棋界史无前例的地震，牵扯的选手之多、级别之重、波及范围之广泛，在各类项目中都实属罕见——它几乎是关乎到一个项目生死的“大事件”，甚至也给其他行业敲响了警钟。

（注：“中国象棋”为完整的竞技项目名，“中国”并非定语；因本文不会提及“国际象棋”等其他项目，所以文中也可能以“象棋”代称中国象棋，但这是不严谨的说法。）

一、录音门与王天一

一切的一切，都还要从一场名为“录音门”的事件说起。

2023年4月前后，两位中国象棋特级大师王跃飞与郝继超的一段通话录音，在网络上开始传播。电话中，郝向王抱怨：“不是1.2不1.2的问题，我这等于掉3分。本来他俩和了，我又掉1分。”

录音里的“分”是指“等级分”，二人商议的“生意”是通过“买卖棋”操作“等级分”，王跃飞也在录音里也称“是做生意的人”。在这段录音中，两人大谈在象棋比赛中买棋、卖棋、软件作弊、操纵等级分等内容，对话中王天一的名字被多次提及。

这段录音迅速在中国象棋界及象棋爱好者中引起轩然大波，被称为“录音门事件”。

那么在了解“录音门”之前，我们就要先了解事件的主人公王天一，这个曾被称为中国象棋“紫微星”式的人物。

出生于1989年的王天一，从小就显露出了极高的象棋天赋。2005年他就在全国少年象棋锦标赛中获16岁年龄组冠军，晋升象棋大师。

2012年10月，王天一获得全国象棋个人赛冠军，成为中国第十六位男子全国象棋冠军棋手，并晋升为象棋特级大师。

2014年，王天一获得象棋棋手等级分全国第一名，并且连续十一年“霸占”了这一位置。其中在2023年，他的等级分达到了2800分，为中国象棋施行等级分以来的历史新高，因此王天一也被誉为当今中国象棋“第一人”。

然而这位中国象棋“第一人”却在去年8月爆雷，2024年8月1日至23日，据经济观察网报道：“有‘中国象棋第一人’之称的象棋特级大师王天一，已被杭州检方批准逮捕。”“除王天一之外，还有其他中国象棋特级大师，亦被调查。”

王天一所涉及的事项，既涉嫌在比赛中“买棋”，即自己或者通过另一位中国象棋特级大师王跃飞给予对手好处，以赢得比赛，获取象棋等级分排名优势；还涉嫌“卖棋”，即收受对手钱财，在比赛中故意输棋。其中，王天一和王跃飞涉嫌“买棋”的金额，累计超过了80万元人民币。

而“录音门”真正引起官方层面的重视和反馈，已经是最初曝光的半年后：2023年10月17日，时年73岁的中国象棋特级大师，有“棋王”之誉的柳大华公开实名举报时任国家体育总局棋牌运动管理中心副主任郭莉萍。

柳大华在举报中称，“长期以来，郭莉萍包庇纵容中国象棋界的黑恶势力，公然使用电脑软件以及现代科技手段，操纵包办国内各种大型比赛的胜负与奖金分配，使得中国象棋这一中华民族文化瑰宝，沦落为一小撮棋界败类买卖胜负、受贿牟利的工具。”

举报里，柳大华还称，“长期以来，郭莉萍对中国象棋界的这一惊天丑闻，不查不问，反而对挺身揭露丑闻的运动员、教练员进行百般打压、打击报复。”

上述知情者称，柳大华的举报，对此案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对于王天一涉嫌事项，知情者介绍，其“涉嫌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

换句话说，王天一属于柳大华举报的连带效应，柳大华事实上也不是有意针对王天一，他更关心录音门中的另一个当事人郝继超。

据《南方周末》报道，此前，柳大华一直在寻找郝继超比赛用软件作弊的证据。2018年10月26日，柳大华和郝继超对弈时，先手求和却输掉了比赛。赛后复盘时，他发现郝继超的招数“和软件一模一样”，这让他对郝继超产生了怀疑。

2018年10月28日上午的一场象甲比赛，柳大华把反作弊器藏在衣服内，走到比赛现场去验证。

据柳大华回忆，耳机里噪音非常大，“滋滋滋的电流，吵得耳朵都受不了”。可越靠近赛场，电流声音越小，到达赛场之后，耳机里清楚传来一句，“卒5平4”，之后又急促地说了一句，“卒5平4”。

而柳大华实名举报的这位郭莉萍，曾在2003年、2005年二次获得世界象棋锦标赛女子冠军。郭莉萍曾担任国家体育总局棋牌运动管理中心象棋部副主任、主任，后升任棋牌运动管理中心副主任。

接近一年后，柳大华的实名举报所带来的调查求证，最终引发了中国象棋官场的一场地震。

2024年9月19日，中国象棋协会宣布，对王天一、王跃飞给予终身禁赛的处罚，同时撤销由中国象棋协会授予他们的包括特级大师在内的所有技术等级称号。

2024年11月，负责管理中国象棋、国际象棋、围棋等运动项目的国家体育总局棋牌运动管理中心（下称“棋牌中心”）主要负责人发生变更。此前曾担任棋牌中心主任、党委书记职务6年多的朱国平被免职。

而被柳大华实名举报的郭莉萍，在2024年5月前后，离任棋牌中心副主任一职。此后，她以国家体育总局健身气功管理中心副主任身份公开出席活动。

2024年11月27日，国家体育总局通过人事任免：免去朱国平的棋牌运动管理中心（中国棋院）主任（院长）、党委书记职务；免去郭玉军的棋牌运动管理中心纪委书记职务；免去郭莉萍试任的健身气功管理中心副主任职务。

再然后，就是中国象棋协会再度祭出的大招，对41位中国象棋选手实施不同程度的处罚。

二、为什么象棋选手要打假赛

等级分制度

象棋选手之所以买棋、卖棋，重要原因是中国象棋界的等级分制度。

这个等级分制度较为复杂，简单来说有些类似足球界的“国际足联积分”，等级分越高，赢棋加分越少，失败减分却较多。这意味着等级分越高，涨分难度越大。

同时，等级分由中国象棋协会负责统计，每半年公布一次排名。结果纳入等级分计算的比赛，需要满足一系列条件——三分之二选手有等级分、至少有两名国家级裁判、得到象棋协会批准等。

等级分制度的连锁反应就是与商业价值高度绑定，当棋手可以自由流动就出现了身价，而等级分就是决定一个选手身价最重要的依据。

如此一来，即便是像王天一这样等级分排名靠前的选手，面对排名靠后但刻意求和的对手，也无法保证稳定赢棋，进而无法获得理想的等级分。因此，就有“高手”为了追求等级分排名，产生了“花钱买赢”的诉求。

据《南方周末》报道，为什么王天一能够自称“中国象棋第一人”，底气就来自等级分，因此身价也是棋手中最高的。一位比赛运营人士表示以出场费为例，“其他全国冠军们1万，王天一开口就是5万”。

等级分直接与利益挂钩，导致买卖等级分成为一门复杂的生意。一位了解内情的棋手透露称，等级分买卖就像炒股一样，低买高卖，先买了很多分，到了关键大赛，还可以高价卖给其他人。

象棋选手的收入情况

据《南方周末》报道，一位顶尖棋手收入来源主要分为工资、比赛奖金，还有象甲比赛签约费三大块。象甲比赛签约费是大头。

所谓工资收入，主要针对的是体制内选手。这些棋手可能在十几岁的时候，进入各个体育局的专业队，由体育局发工资。在经济比较发达地区，棋手工资大约是每个月六七千元。

在2010年之后，各地体育局基本上暂停增加新的象棋运动员，“出一个再进一个”，名额十分紧俏。象棋运动员可能要到退休年龄才会退役，这导致年轻运动员很难拿到体育局编制，没有编制的棋手也叫“流浪棋手”。

即便是像王天一这样的顶级高手，也是直到2018年3月才正式入编杭州队，之前也是“流浪棋手”。

比赛奖金主要来自于各大邀请赛、冠军赛等高端赛事，比如五羊杯、鹏程杯、碧桂园杯。这些比赛的冠军奖金曾经一度高达70万元，参赛资格是以等级分排名为依据，只邀请排名前12或者前8的棋手，参赛就有一两万元的出场费。奖金最高的是楚河汉界世界棋王赛，只邀请两个选手，一盘棋100万元奖金。

棋手最重要的收入来自象甲联赛。比如，2023年象甲总共12支队伍，每个队伍6人参赛，队伍经费由赞助商承担。选手们每赛季签约费平均在20万元到30万元，等级分排名前十的选手，签约费在50万元左右，头部选手一年可以拿70万元。

象甲赞助商为了鼓励赢棋，除了签约费，还有对局费，相当于绩效奖金。例如，赢一盘3200元，和一盘800元到1000元，输一盘没钱。排名越靠前的棋手，对局费也越高。象甲比赛收入占到棋手年收入的80%以上。

作为对比，同是棋类项目的国际象棋，奖金就高出不止一个档次。国际象棋世界冠军赛，冠军奖金高达1000万元，围棋比赛三星杯冠军奖金是160万元。以围棋选手柯洁为例，他一年最高奖金收入就高达1000万元，韩国围棋手申真谞每年奖金收入高达781万元，而象棋比赛奖金最高是30万元。

有意思的是，国际象棋和围棋同样采用了等级分制度，但在这两个项目的体系中等级分却并不重要。这是因为在围棋和国际象棋选手收入中，奖金才是大头。

而像象棋选手能够在假赛中获利多少的问题，前文提到的王天一和王跃飞涉嫌“买棋”的金额，累计超过了80万元人民币。经济观察网的报道指出，中国象棋界公认，赵鑫鑫的“棋力”非常高。他是“卖棋”居多，甚至号称“只卖不买”，一场比赛可以卖到20万元。

这当中的对比，甚至是合法收入与非法收入的对比，可见一斑。

三、种种奇葩事

事实上，王天一在事发之前就不是没有前科。

早在2012年9月，在河南省举行的第七届全国农民运动会上，王天一改名换姓为“王天弈”，假冒农民身份参赛，获得男子象棋快棋冠军。被揭发后，王天一选择公开道歉。

而杭州亚运会冠军郑惟桐，起初他与王天一关系颇为密切，后两人交恶。郑惟桐甚至携带信号屏蔽器去与王天一比赛，意指王天一利用技术手段作弊。

在柳大华实名举报的同时，作为柳大华弟子的党斐也一同举报，结果在禁赛处罚出炉后，党斐自己的名字也名列其中，被禁赛三年，不少人戏称党斐这是坑了自己。不过党斐本人却表示：“接受处罚，接受批评。不找理由，不找借口。也不后悔举报的行为，期待象棋的未来越来越好。”

在禁赛名单中另一位被禁赛的中国象棋选手汪洋，同样师从柳大华。换言之柳大华的实名举报，让自己的两位弟子都身陷禁赛风波当中，上演了真实版的“弃子攻杀”一幕。

柳大华自己对此回应称举报没有半点私心，只求棋坛的风清气正，对于自己弟子也被处罚，“我的心情没有半点的沉痛”。

耐人寻味的是，2023年杭州亚运会为中国代表团夺得金牌的3位中国象棋棋手，如今全部被终身禁赛。

这里需要提到的一个背景是，棋牌项目能否被归于竞技体育一直有争议，也至今未入奥运会。

三棋一牌中，只有国际象棋曾是奥运会正式比赛项目（后即被取消），桥牌曾在2012年伦敦奥运会作为表演项目。但亚运会从地域发展平衡的角度，吸纳了不少非奥项目，其中包括进进出出多次的几项棋类运动。

中国象棋在广州亚运会能够入选，得益于当时的亚奥理事会副主席霍震霆，他认为既然国际象棋与围棋都能进入广州亚运会，就不应该忘了象棋，为此他积极向亚奥理事会提出申请，并与容坚行一道斡旋，最终使象棋得到亚奥理事会的认可。但在2014仁川亚运会和2018年雅加达亚运会上，国际象棋、围棋、象棋这三项智力运动项目被取消。

2023年杭州亚运会，赵鑫鑫、郑惟桐、汪洋成为出战象棋比赛的三位男队员。他们三人和左文静、王琳娜两位女棋手共同帮助中国队拿到杭州亚运会象棋混合团体金牌。

之后，郑惟桐和赵鑫鑫两人会师象棋男子个人决赛。最终，郑惟桐击败赵鑫鑫夺冠，帮助中国代表团拿到在杭州亚运会上的第200枚金牌，从而打破了在广州亚运会达成的199金的金牌数纪录，创造历史新高。

但现如今，赵鑫鑫、郑惟桐、汪洋都因参与买棋、买棋等违规行为而被终身禁赛。

四、楚门的世界

近年来，国内体坛的假赛事件屡见不鲜。

以大家最熟悉的中国足球为例，足坛的新一轮“反赌扫黑”中，2022年以来，公安部重点交办辽宁等地公安机关侦破相关赌球、假球专案，整体谋划打击网络赌球、操控比赛、行受贿赂等违法犯罪，抓获违法犯罪嫌疑人128人，打掉网络赌博团伙12个，查实涉嫌赌球、假球比赛120场，对83名涉案球员、裁判员、教练员、俱乐部管理人员依法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目前，已有44名涉案足球从业人员被法院依法作出判决，34人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以上刑罚。

篮球圈同样不安宁，2023年上海男篮与江苏男篮“消极比赛”的著名事件同样引起了轩然大波。在2022—2023赛季CBA联赛季后赛12进8中，上海久事队与苏州肯帝亚的最后一节比赛，原本领先的苏州肯帝亚多次莫名其妙地出现诡异失误，将胜利拱手葬送给上海男篮。

有解读表示，这是双方达成的一种默契球，即三局两胜制的比赛中，第二场上海队放水让江苏男篮获胜，从而能够进入第3场，为当时被禁赛的上海队的核心外援布莱德索赢得更多一场停赛解除时间。

假球事件引起广泛争议后，最终中国篮协认定双方存在“消极比赛”的情况。重罚上海和江苏男篮两支球队，并对上海队时任主教练李春江和江苏男篮时任主教练李楠分别处以5年和3年的禁赛处罚。

电竞圈同样也是假赛的重灾区，LPL从2021年的“Bo事件”到2024年再次爆出的假赛丑闻，假赛的阴霾始终未曾散去。2024年12月7日，LPL官方发布公告，6位LDL次级联赛选手及一位教练因影响比赛公平性、给自己下注、接受调查隐瞒事实，被官方终身禁赛。

而另一个电竞项目Dota2，则被菠菜公司更加“光明正大”的入侵，早在Ti8期间，参加比赛的18支队伍中，就有一半的赞助商跟菠菜业务有关。菠菜对Dota2战队的渗透情况后续愈演愈烈，就连曾经的Ti冠军队伍NEWBEE都没能扛住。

因为参与假赛，2021年Newbee俱乐部及五位选手，被严禁参加Valve及完美世界电竞旗下主办的DOTA2官方赛事。这支曾经的电竞豪门，就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细究这些项目的假赛原因，不难发现选手普遍面临收入低、晋升难的问题。在这种背景下，一些选手容易受到外部利益的诱惑，从而走上假赛的歧途。

而本文的核心焦点中国象棋界，自身也有其特殊的问题。据《南方周末》报道，一位业内人士表示：“很多体育局领导对于我们队伍的态度都是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没有大型运动会业绩指标，也不是奥运项目，所以没有任何动力去推动它发展。”

象甲商业化本是进步的表现，可后续问题在于管理等措施没有相应提升。象棋过去依靠体制，现在有了商业价值之后，应该建立比赛管理制度保证公平。只是这样的制度缺失，后果如何我们已经从象棋界的地震中可见一二。

如果说很多棋看着精彩，却全是摆好的剧本，那欺骗的不光是象棋迷，还有公平竞技的本身了。

象棋假赛，为何“成为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