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万个人心中有三万个“中产三宝”。

从茅台酒、钓鱼竿、拉夫劳伦POLO衫，到瑜伽裤、始祖鸟、萨洛蒙鞋子满地跑，“中产三宝”看似泾渭分明，实则海纳百川，将一切带有审美属性、造梦属性、区隔属性的消费品尽收麾下。

最近这一入冬，有一种立领夹克盛大加入“中产三宝”豪华午餐，甚至直接被《华尔街日报》盖章这是“富人夹克”。

很难描述此立领夹克与富人之间的必然联系，只觉得咋看咋像王妈工服。但正如扫地僧是绝世高手最理想的职业，看着平平无奇甚至土气就是奢侈品最爱玩的把戏，直到翻出成分表你才知道人家贵在哪里：

原来是你啊，羊绒。

咋还是你啊，羊绒。

01 兜兜转转，羊绒你咋还是冬天的门面

一入冬，羊绒就成了顶流。

《小小姐们》一句“冬装很容易看出一个人贫穷与否”，《黑暗荣耀》一句“贵的珠宝重，贵的衣服轻”，成为时尚、生活、整活儿博主的天启时刻，围绕轻和重、穷和富之间意味深长的对比，涌现出一个又一个的爆款帖子。

故事不难讲，两个人物一组对话就够，一个人什么厚叠什么把自己裹成粽子，另一个轻盈利落，前者问后者不冷吗，后者说不冷啊你试试，高光聚焦在那件风流倜傥的羊绒大衣上——天呐竟然真的不冷，原来人家衣服料子好。

源于生活的台词此刻照进生活，评论区纷纷感慨难怪说冬天能看出经济水平，因为臃肿让衣料之廉价无所遁形，难怪说贵的衣服轻，因为人家用不着“暖度不够厚度来凑”。

还有啥比又轻薄又保暖的羊绒更能体现潇洒，更能暗示富足？

图源：小红书@孙老师儿

今年，羊绒立领夹克成了商界精英的认证制服。

苹果现任CEO库克是野生代言人，前任有多痴迷黑色高领毛衣，他就有多信赖黑色立领夹克，从巡店视察到上《时代》封面都穿此类静奢战袍。

但不是富人穿上了就叫“富人夹克”。

扎克伯格这件肯定不是

一件合格的富人夹克，精髓在于，让大佬穿上不露富，让不是大佬的穿上像大佬。

个中佼佼者讲究一个柔中带刚。材质，材质很重要。不是纯羊绒也得羊绒混纺，细密柔软，能遮肚腩，活动自如不起褶；但该支棱的地方又很支棱，比如肩膀头子硬挺有如背背佳，刚正不阿的领子一立更是三分高傲三分冷峻四分生人勿近，跟和尚同属禁欲系，与王妈共享专业感。

还讲究一个实用主义。

能装是基础，口袋两个起跳，四个正好，定制名片夹、三折叠手机、新能源车钥匙，没入口袋就像霸总跃入自己200㎡的大床。

百搭是关键。精英男在正式场合向往一丝松弛感，在休闲场合又喜欢凸显一些小格调，羊绒夹克恰恰能够实现在工作与生活、深冬与盛夏之间的轻松切换。上班搭配衬衫西裤，周末搭配牛仔背心；冷的时候套在毛衣和衬衫外面，没那么冷的时候套在T恤外面。看上去像从爷爷衣柜里偷拿的，穿上方觉深埋心底的雅痞之魂在熊熊燃烧。

总之有了这么一件衣服，你就上天下地、所向披靡了。

专注描绘精英画像的男装品牌纷纷以“富人夹克”为门面担当。

被金融男穿成工服的奢侈男装品牌Zegna（杰尼亚），今年双十一在京东实现成交额同比增长超3倍，冬装主推款就是拔叔倾情演绎的羊绒混纺富人夹克，盛惠29900元；其意大利老乡、羊绒起家的Loro Piana更是给男士、女士、儿童都准备了富人夹克。

英国高端定制男装品牌Thom Sweeney的联合创始人Luke Sweeney表示，这种“比开衫酷一点，又不像西装外套那么一板一眼”的风格，在过去两年里“非常流行”，其异军突起“印证现在男士的着装方式”。

都不要说男装了，连“叛逆千金”指定爱衣MiuMiu也加入了这股make厅局风great again的富人夹克浪潮，被抢到只剩一个尺码还有货。不过MiuMiu用料还是不够地道，用的不是羊绒（cashmere）是羊毛（wool）。

精英高管们的衣橱里，羊绒还是C位，冬天有羊绒做的富人夹克，秋天有羊绒做的富人毛衣。

从去年开始，拉链开到衣服四分之一处的毛衣在英国首相、王室成员、贝克汉姆以及投行资本家的示范下，成为一种社交符号。

1/4拉链毛衣一度只是廉价涤纶做的健身装备，如今早已羊绒加身成为奢侈品必备。登堂入室的理由和“富人夹克”有点异曲同工之妙，随性又不失精致，舒适但绝非松垮，进高端会所不露怯，挤地铁公交也不突兀。《波士顿环球报》锐评：“这是有钱人看起来平易近人的方式，是普通人看起来有钱的方式。”

在这个领域，羊绒确实是老戏骨了。

君不见这两年以精英阶层为标杆、以富人衣橱为对照的“老钱风”“静奢风”一刮，羊绒就成了最热门的面料，别说大衣、毛衣，就是棒球帽也得是100%羊绒才对味。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羊绒单品，念着“IYKYK”（If you know, you know；懂自懂)的秘语飘然而去，深藏功与名。

图源：《继承之战》

眼下炙手可热的Loro Piana和Brunello Cucinelli就是典型案例，两个以羊绒为招牌的品牌一个比一个能赚。前者让母公司LVMH的老板在年初表示“增长得有些太快了，需要刹车”，后者2023年营收同比增长23.9%，达到12亿美元，提前五年实现了其10亿欧元的销售目标。

受到如此追捧的，是定价属于绝对高奢级别的产品。一件羊绒衬衫就要上万元，大衣能超过10万，如果是更加稀罕的骆马毛织物，一件斗篷奔着20万就去了。

图源：微博@朴实太太

羊绒和奢侈之间，似乎早就划上了等号。

早在老钱静奢无logo成为风潮之前，意大利品牌MaxMara就讲着“只选取最优质的羊绒和羊毛”“匠人手工制作”的故事，把自家大衣卖成了好几代女性心中的“人生大衣”，一件2-5万元。

早在羽绒服价格一抬再抬直至被炮制成“保值投资”之前，羊绒就遥遥领先在服装之外兼具了“资产”属性。就像MaxMara要跟你说的，他们家大衣能“从20岁一直穿到80岁”“从祖母一直传给孙女”。

去年Loro Piana还升级了数字认证服务，顾客能通过衣服标签上的二维码验证产品的真伪、追溯产品从纤维原产地到门店历经的全过程，哪年哪月在哪些羊身上薅下来的毛都能看到。通过溯源，顾客还能登记所购商品的所有权，在所有权证书完成转让后，商品所有权可代代相传。

要不说奢侈品呢，冲着传家宝就去了。

但羊绒真有这么神吗？

02 保暖神话还是美丽废物？

羊绒跻身奢侈代名词，理由还是很充分的。

体感上，羊绒兼顾舒适与保暖。越细的纤维越是柔腻丝滑，羊绒不仅细还绝缘，脱下一件羊绒外套不会噼里啪啦闪静电，穿上一双羊绒长袜不会勾丝勾进皴裂后脚跟；同时越细的纤维还能让越多静止空气滞留，形成不容易对流的空气层，保暖效果越好。

观感上，羊绒自带优雅持重氛围感，而且不同工艺可以呈现不同效果。比如品牌Colombo发明的“紫貂化”工艺，用天然蓟花果实梳理羊绒，使之柔顺平整地趋向一方，光照下呈现出水波般的粼粼光泽；Colombo还有一招“双面羊绒”工艺，将两片羊绒手工缝制到一起，但表面看不出任何缝线，号称能使面料轻盈50%，却加倍温暖。

而且羊绒实在太难得了。

一方面是原料少。羊绒专指生长在山羊外表皮层、掩在山羊粗毛根部的一层薄薄细绒，秋分时长出抵御风寒，春分后脱落适应回暖，根据光照时间的长短，自然适应气候，属于稀有的特种动物纤维，仅占世界动物纤维总产量的0.2%。

一方面是工艺费事儿。英国作家彼得·梅尔写过一本畅销书《有关品味》，辣评有钱人的生活习性，其中专辟一章《阔佬保暖之道》，描述了一番羊绒有多难薅：

“这山羊柔细的里毛会褪掉，纠结在粗硬的外层针毛里面。取得这些里毛唯一的方法，便是由人用手耙梳出来，一次一只，一只只得若干盎司的羊绒……耙梳出来的羊绒在库房里先经整理，分出灰色的、褐色的、白色的等等——这工作听来简单，但至少需要5年的训练才做得来。接下来再混合起来，用水冲洗，冲掉油脂，之后再一根根分开，挑出可能夹缠在毛丛里面的外层针毛。”

图源：Loro Piana官网

据说一只山羊每年只能薅出50-80克的绒，制作一件羊绒毛衣需要薅4到8只山羊，而如果是用绵羊毛，一只绵羊的羊毛就可以做出3件毛衣。

任世事变迁沧海桑田，物以稀为贵是颠簸不破的真理，随随便便就上万的奢侈品牌们更是要把稀缺性推向极致。

Brunello Cucinelli挑剔部位，号称只选取蒙古羊羊腹和羊喉的绒；除了部位还能卷年龄，baby cashmere比cashmere更矜贵，出自3-12个月大的山羊幼崽，一生只能薅一次，薅19只才够织一件毛衣。

费这老鼻子劲，追求的还是纤维够细。人一根头发丝的直径一般是60-90微米，A级羊绒通常直径为14至16微米，B级16至19微米。除了羊绒，平均直径为12-13微米且更加稀缺的骆马绒、平均直径为13.5-14.5微米的原驼绒、直径不超过19微米的优质美利奴绵羊毛，都逃不了一薅。

如此稀缺，如此难得，如此事半功倍，如此中看又中用，羊绒简直就是当代暖冬神话，社交平台上不乏“穿上羊绒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之类的顿悟。

金高银前脚说完“冬装很容易看出一个人贫穷与否”，后脚“穿上羊绒才知道富人是真的不冷”就出来了，与“以前以为自己体寒，现在发现原来是贫寒”“我的臃肿显得好可笑”形成一套比羊绒更丝滑的小连招。

衣服有衣服的价格，神话有神话的价格。

投资了Brunello Cucinelli的金融机构Recurve Capital在一份报告中提出，Loro Piana的毛利率估算约为85%，Brunello Cucinelli的盈利能力应该类似，产品毛利率在80-90%。

哪怕是羊绒界的“大牌平替”，也依然维持在羽绒服吭哧吭哧高端化好几年才敢妄想的价位。

2021年创立的国货品牌“三只小山羊”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出道第一年销售额7千万，2023年就斩获超过8亿元，今年双11预售艳压MaxMara、之禾、鄂尔多斯，位列高端羊绒大衣品牌榜首。

而三只小山羊的前身，是专为国际一线品牌提供高端制造服务的原始设计制造商（ODM），俗称贴牌。品牌创立后，大衣售价在5000元-15000元左右的三只小山羊，成为MaxMara们乃至LoroPiana们的理想平替。

在更靠近供应链源头的河北清河羊绒产业带，羊绒的价格也更靠近纯天然无神话添加的“去水版”。据“降噪NoNoise”2023年报道，绒制品的价值在当地基本按克重估量，成本透明，一家同时做国际大牌代工和自有品牌的企业，生产同一款高档羊绒制品，国际大牌收货后可以卖到4万元，其自有品牌卖4000元，价差9倍。

而这仍然不是一个可称便宜的价格。

以至于有消费者投诉188元下单的“100%羊绒衫”是假货，网友都有点恨铁不成钢：188买纯羊绒你也信啊？

然而，很多咬咬牙买了18888纯羊绒的消费者发现，现实中的神话，效果有点劈叉。

尤为致命的问题是——好像没有传说中那么扛冻啊。不管是东三省的干冷，还是秦岭淮河以南寒气钻入骨髓但不供暖的湿冷，五湖四海的ip汇聚出一句话：只靠羊绒，能维生，不能保暖。再来一句追问直接杀死比赛：你看人极地科考穿啥呢，是羊绒大衣不？

简单来说羊绒大衣常常显得高不成低不就，室外穿冷，室内穿热。你说里面多塞几件吧，那又触及羊绒的另一个尴尬点——对视觉效果的要求比较高，不能多塞，你就这么宽袍大袖地穿出去，迎面能被北风当风筝放了；此外还得讲究搭配，老钱风仅靠大衣独木难支，有一整个高管衣橱才能穿得对味。

不过没什么机会穿也好，因为羊绒还很难打理。直接扔进洗衣机是舍不得的，手洗也得控制力度、选好工具。网上的小贴士告诉你：请用中性皂片、高级洗涤剂或洗衣皂泡成的溶液浸洗，洗时不要用力搓擦、绞拧，否则可能缩水、起皱、失去光泽。平时还得注意粘毛球，光这一项就涉及白猪毛刷、黑猪毛刷、蒸汽挂烫机。

你说我只在需要撑场面的时候穿穿，平时就当供着总行了吧——那也最好跟樟脑丸或香皂一起供着，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虫的窝，又是啃咬又是产卵。

后来你才明白，有钱人穿羊绒可能不在于羊绒有多保暖，而在于他们可以一直待在温暖的环境里，不在于他们多懂精心打理，在于有人帮他们打理。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买到手的羊绒和想象中有落差，除了羊绒本身被神化，也可能是因为买到的压根儿也不是【优质】羊绒。

影响羊绒质量的因素太多了。就拿采集方式来说，通过专用工具抓取获得的山羊原绒通常呈团状，叫“瓜子绒”，还有用剪刀或剃刀整体剔取的山羊原绒，难度低、效率高、质量差，叫“套子绒”。由于人力成本上升等原因，目前羊绒采集方式由瓜子绒逐渐转向套子绒。

山羊品种和毛发状态、产地和保管运输、纺织方式，也都可能导致质量的参差。为了降低成本，羊绒和羊毛或其他纤维混纺十分常见，选用16微米以上的次品也不奇怪。

而且优质羊绒确实是越来越稀缺了。

羊绒出在羊身上，羊靠吃草长羊绒，而山羊吃草的方式较为野蛮，会挖出并吃掉整株植物包括根部，致使牧场退化甚至变成沙漠。为了满足对羊绒制品不断膨胀的需求，产区山羊养殖规模不断扩张，环境质量不断下降。

以全球第二大羊绒储备国蒙古为例，蒙古国政府2018年的一份关于牧场的报告发现，截至2016年，已有近58%的牧场因过度放牧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退化，其中有23%的牧场属于严重或完全退化。

环境变差，羊绒也变差。在条件恶劣的牧场上放牧的山羊，纤维较短较粗，售价比优质羊绒低得多，单价的拉低又常常以养殖规模的扩大来弥补，形成恶性循环。生态环境不堪重负，羊绒之所以为奢侈品的原因——舒适、保温、耐用，也大打折扣。

一边是“富人夹克”，另一边，找不准时间穿搭也找不到时间护理的羊绒也被打入“美丽废物”。

象征品味与质感的羊绒在保温神话和美丽废物之间双面炙烤，还有更多面料试图分冬装一杯羹。

被嫌弃臃肿土气的羽绒服在卷设计，加拿大鹅找创意总监，盟可睐办时尚盛典；靠黑科技立身的始祖鸟卖科技棉服；尽显颓势的巴宝莉除了秋天的风衣，也开始卖冬天的剪羊毛皮衣。

冬装年年挑，年年挑不明白，面料、科技、设计、剪裁、地理环境、气候条件、生活习性、城市设施……学吧，学无止境啊，太深了。

参考资料：

1.WSJ，<How to Spot a Rich Guy? Look for This Jacket.>，2024.12

2.凤凰WEEKLY，《月入几万，才配穿「雷军同款」？》，2024.12

3.BostonGlobe，<It’s the rich guy’s way to look approachable and the approachable guy’s way to look rich>，2023.09

4.华丽志，《Loro Piana 进军硅谷，同时推出基于区块链的全新数字认证服务》，2023.03

5.降噪NoNoise，《羊绒自由的尽头，是河北小县城的直播间》，2023.10

6.彼得·梅尔，《有关品味》，2020.11

7.天才女友GG，《200和2w的羊绒真有区别吗？优衣库羊绒能买吗？羊毛一定不如羊绒吗？羊绒鄙视链大揭秘！》，2023.11

8.中国新闻周刊，《国产高奢羊绒大衣品牌三只小山羊爆火抖音电商的背后》，2023.09

9.Recurve Capital，<Brunello Cucinelli - A Study of the Cashmere Supply Chain>，2023.06

10.南京羊毛市场，《羊绒的分类及等级》，2024.01

11.纽约时报中文网，《别再买那些“物美价廉”的羊绒衫了》，2023.12

“撞款王妈工服、薄薄一层卖几万”，这个富人过冬的新门面是打工人眼里的美丽废物？